人在草木間，說的是茶?？墒?，也不是單單指茶。這句話，是禪。我是這么想的。你可能還不知道，我是個(gè)喜歡想入非非的人。

陸羽說，“茶者，南方之嘉木也。”令我這個(gè)北方人羨慕不已。而且，我還沒有去過南方呢，不曾見過南方的嘉木。

總是想，茶樹，是怎樣一種禪意的樹呢？嘉木在野，《詩經(jīng)》里一樣風(fēng)雅了。那百年的古茶樹，老得禪意，老得孤獨(dú)，動(dòng)不動(dòng)還要開花吧？

花一開，滿山都香吧？茶樹開花嗎？如果沒有花，茶葉的清香從何而來啊？假裝，它是開花的，不僅開，而且還花如雪，覆蓋一山一野。

春天開了還不算，冬天想開也就開了，連我的夢里都開滿了。想開紅的就一樹緋紅，想開白的就一樹潔白。想開大花朵就碗口大，想開小花朵就米粒大。怎樣都行，隨著茶樹的心情。花開累了，謝了，才長葉子。茶葉才慢慢抽芽散葉。

不要告訴我真實(shí)的茶樹是怎樣的，我不喜歡這樣。我的南方嘉木，從《詩經(jīng)》里一路尋來，才找到我的?！对娊?jīng)》有多浪漫，我的茶樹就有多浪漫。茶樹要一直長在我的夢里，從童年一直開花到現(xiàn)在。我的夢都是從茶葉的枝枝葉葉里長出來的。我不能容忍，你把我的夢說破。

你以為我喝了多少好茶，對茶葉如此癡迷？其實(shí)也沒有。窮人家的孩子，最先想的是要吃飽飯才好。至于茶，當(dāng)然也是喝的。窮到連茶都不能喝到，人生就沒有意思了，還不如當(dāng)初就不要來塵世呢。

我喝茶，一直喝那種黑茶，也叫磚茶。很大的一塊，堅(jiān)硬，可以拿來打狗、砌墻。從小，喝清茶。茶塊在爐火上烤一烤，變得酥軟了，很輕松地撬成碎塊兒，盛在匣子里。煮茶的時(shí)候，取一塊。那茶葉，粗糙、黝黑，卻有一脈暗暗的清香，像我的日子。

笨人們，不曉得此法，直接砸，拿錘子，拿石頭，把茶塊砸得七零八落?？腿说炔韬龋魅藚s拎著半片磚茶，掄起斧頭奮力砍茶。碎屑飛濺到門檻上，飛濺到炕上，飛濺到狗尾巴上，滿屋子攆著找茶葉，真是狼狽。

還見過一個(gè)人，拿鋸子鋸黑磚。吱構(gòu)吱構(gòu)，他把整塊的茶葉鋸成兩半，再鋸成四半，再鋸成八半，再用改錐撬下來一塊，丟進(jìn)茶壺里。然后，他的女人跪在地上，鋪了一塊布單，一塊一塊拿斧頭劈開。我耐心等著喝茶，一點(diǎn)也沒有告訴他們在爐子上烤一烤，很輕松就劈開了。我守口如瓶，真是小氣。

清早，生了火，先熬一壺茶。要熬得釅一點(diǎn)，不要太淡。茶熬得有了苦味兒，好了。伸長脖子灌下去一杯，上學(xué)去了。這樣的一天，神清氣爽。若是哪天缺了這一杯，總是蔫，打盹、頭疼。我爹說，這丫頭喝茶喝得有了癮。

家貧，有時(shí)沒錢買茶，我爹就去鋪?zhàn)永镔d欠。他是個(gè)老實(shí)巴交的人，話少，臉上總是堆滿卑微真誠的笑，也不知道世上還有賴賬二字，所以總能賒欠到茶。

冬夜里，寫完作業(yè)，爹熬著的茶已經(jīng)清香撲鼻了。若是有錢的話，還能買了紅棗，在清茶里下幾枚，喝棗茶。沒錢了，就丟幾片姜，抗寒、暖胃。一家人圍著火爐喝茶，任憑我說一些廢話，狼筋扯到狗腿，沒來由地亂說一氣。

我說，茶樹應(yīng)該很高，都長到半天里去了，仰頭看，那茶花兒就開在藍(lán)天里，和我一樣大的花兒呢。爹聽著，黃瘦的臉上還是笑容，吸一口煙，慢慢喝下去棗紅顏色的老茶。有時(shí)候，弟弟譴責(zé)我說：爹啊，梅娃子最能胡謅，你信她做什么？

爹一笑，牙齒黃黃的，不說話。等我趿拉著鞋子出門舀水，爹卻說，你看，梅娃子和我一樣，喝茶都有茶癮了。

我舀來帶著冰碴的清水，又重新熬上一壺。弟弟伸長脖子，吸溜喝一口茶，又說，鹽不夠。爹捏起幾粒青鹽，揭開茶壺蓋丟進(jìn)去。漫長的冬夜，煮沸在一壺茶水里。爐火紅紅的，照在我臉上。爹笑著說，你看，我的黃毛丫頭，紅臉蛋兒。

后來又說，梅娃子剛生下來，貓兒一樣大。我隔著門看了一眼，臉上皺皺巴巴很難看的，又是個(gè)丫頭，不喜歡，就開會(huì)去了。誰知道長大了這么心疼的。

他和弟弟都笑得齜牙咧嘴，嘴都咧成個(gè)破皮鞋了還不罷休，直接笑翻在炕上。我就給他倆的茶碗里使勁兌開水，讓他們喝淡茶算了，取笑我。

可是笑過了之后，爹眼神里的那種憐惜，好像他的女兒是一疙瘩金子，得好好照看千萬不能弄丟了。我弟弟總是很發(fā)愁，他說，梅娃子這么迂，又刁蠻，長大了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呀！爹說，沒有關(guān)系的，我們的陪嫁很豐厚的，兩麻袋磚茶，一卡車土豆……還愁嫁不出去？

他倆在我的氣惱里笑得直不起腰。

還記得一次傍晚，爹喝醉了酒，進(jìn)門就睡了。他的頭發(fā)亂蓬蓬的，堆在枕頭上。我給他扎了個(gè)小辮兒，用我的頭繩。爹一覺睡醒來找茶喝，腦袋上翹著小辮。我和弟弟大笑，笑得在炕上打滾兒。爹還醉著，半天才從鏡子里看見小辮，也笑著說，搗亂的丫頭。

那樣的日子，像茶，慢慢熬著，吸溜吸溜喝著。慢慢長大了。

后來，我到了藏區(qū)，跟著鎮(zhèn)子上人，喝奶茶。還是黑磚茶，撬一塊，下在清水里，一點(diǎn)兒鹽花，幾?；ń?，慢慢熬。熬成玫瑰色的湯水，一根筷子潷出來，摻進(jìn)煮沸的牛奶里，香氣真是醇濃啊。奶茶都盛在碗里，藍(lán)邊藍(lán)花的白瓷碗，滿滿一碗。喝下去，再冷的日子，都有了力氣去對付。

一晃，喝奶茶都喝了二十年了。有時(shí)候胃疼，在奶茶里加一塊酥油，看著黃亮的油汁慢慢融化，鋪滿水面。吹一口氣，香氣招搖著，茶味動(dòng)蕩著，竟然滿足這么清貧的日子，滿足得居然感動(dòng)。

天祝藏區(qū)的人唱酒曲，最有名的《真蘭歌》是這樣唱的：

對有恩的馬兒要知道報(bào)答，你如果沒有步行走路，你就不知道馬的恩情，你步行走路才知道了馬，馬兒卻在哪兒呢？

對有恩的犏乳牛要知道報(bào)答，你如果沒有喝過淡茶，你就不知道犏乳牛的恩情，你喝過淡茶才知道了犏乳牛，犏乳牛卻在哪兒呢？

對有恩的父母要知道報(bào)答，你如果還沒有接近暮年，你就不知道父母的恩情，你如果到了暮年才想起父母，父母親卻在哪兒呢？

我的朋友是一個(gè)藏族詩人，大眼睛，黑皮膚，卷頭發(fā)。因?yàn)榕?，總是呼哧呼哧喘氣，他最喜歡唱這首歌。他先用藏語唱，唱完了再用漢語唱，一遍一遍，歌聲清亮真摯。唱到最后，我常常淚流滿面，內(nèi)心一些脆弱的東西搖搖欲墜。

是的，我的父親，一直喝清茶。等我煮好滿滿一碗奶茶的時(shí)候，我的父親又在哪里？他去世那么早，還未來得及給我籌備兩麻袋磚茶和一卡車土豆的嫁妝。

一杯粗陋的黑茶，陪我慢慢變老。一點(diǎn)點(diǎn)老了，再也沒有人聽我胡謅。漸漸變得沉默不語，就像父親一樣，對生活

保持緘默。也像他一樣，臉上準(zhǔn)備好了最謙卑最真摯的笑。

很早之前就知道了，有些委屈，是拿來忘記的。有些無奈，是拿來妥協(xié)的。有些時(shí)間，是拿來療傷的。有些人生，是拿來卑微的。而有些人，別離之后，再也不見，是拿來想念的。有些東西，比如黑茶，是可以一輩子不棄不離的。

也知道，這樣困頓潦草的日子，也不是一輩子都這樣。不然，人生該是何等的寒涼啊。上蒼給了我一碗黑茶，就是讓我抵御撲面的寒氣。

神農(nóng)嘗百草，日遇七十二毒﹐得荼而解之。荼，其實(shí)就是茶。最早的茶，即荼，就是一味草藥，解毒安神。日子里有好多的毒，幸好有茶來解，多么好。

人在草木間，多么好，一點(diǎn)也不孤單。想想都是一軸畫，清幽溫暖。累了，靠在樹上休息?？柿?，采茶烹茶。草木無貴賤，多么好。

草木是有氣脈的，所以茶才有靈魂。有些草木，成了草藥。有些草木，卻成了茶，真是世事玄機(jī)啊。水煮草木，你知道哪個(gè)是藥，哪個(gè)是茶？草木不會(huì)泄露天機(jī)。草木也不會(huì)說話，卻把味道交給你，心交給你。

人在草木間，天地自有玄理。人不想說話，也不要說好了，這并不妨礙品行清潔。至于做茶做草藥，都行，在于自己喜歡哪個(gè)。

春天里，百花開。北方只有雪啊，只有雪花開得如火如荼。南方的嘉木，嘉木開花，在我的心里泛濫成災(zāi)，鋪天蓋地地想念著。